□杨望英
这两天,油菜花渐次开放,由不得我不思绪飞扬,想到了在重庆工作的女儿,想到了我妈常打的那个比方:姑娘家,菜籽命。
前几天跟女儿视频,她背后是晚霞满天,夕光灿灿;而我这边,夜幕已然拉开,伸手难辨五指。“我这里是西部呀!”姑娘的口气,令我气短几分。物候两相宜,鄂与渝,于她而言,早分不清故乡与他乡了吧?
且看那漫天的黄,不管不顾地,就像要亮瞎谁的眼睛似的。更不用说那香气,不打招呼就往鼻孔里钻,让骑车下班的我,误以为撞入了花房,一路窃喜不断。这几年,在乡村振兴的旗帜下,农村“五好”公路村与村相连,镇与镇相通;穿镇而过的107国道新修了孝感城区外迁段,旧道也拓宽了,水泥路换成了沥青路,两旁多了人行步道和常青绿化带;更难得的是,月季、海棠、樱花、紫薇、栾树、红叶石楠、国槐于我们不再是少见之物,公园也不再是城市的专利,它们就像雨后春笋般,悄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于是,无论上下班还是出门郊游,我都有在画中穿行的感觉。
这时候,路对面的养蜂人老谢进入了我的视线。眼看天幕慢慢向黑夜靠拢,我自己给自己壮胆,以最小的动静,向老谢的临时王国靠近。说是王国,其实太过虚名。因为要不是独霸这远近的菜花,老谢搭在一棵树下的窝,真比灰喜鹊搭在高处的巢强不了多少。
我在老谢的蓝色板房前停下来,跟它并排站着,悄悄地看它的主人,在十几米开外的几块油菜地旁,端着一板蜜蜂,在做着什么。可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沉浸在工作中的老谢还是没有先发现我。只有他排成“7”字形的一个个蜂箱,与我一一对视,又一一挪开。在确定没有一只蜂跟我对峙后,我才小声地喊话:“有蜜卖吗?”
好久,老谢才从面罩里抬起眼回应我,说有,但要稍等他一下。
老谢终于从箱群包围圈里走出来了。穿着迷彩服,个头比三个摞起的蜂箱高不了多少,但块头实在,走路呼啦呼啦地;口音重,乍听有一股河南味,字正腔圆,比孝感方言有吸引力。可老谢说他是山东菏泽单县人。他怕我不知道单县,特地说“单”是多音字,还说,出了菏泽牡丹区就是曹县。
老谢直接建议我买他从老家带过来的洋槐蜜。聊起他的蜜和蜂,老谢一句赶一句,张口即来,幸亏我调用全部感官,才勉强听了个大概:雄蜂是懒汉,只管交配,其他活啥也不干;雌蜂是蜂王,专门管产子;工蜂是他的劳力,从一出生就不吃闲饭,家里家外干活从不偷懒,喂幼蜂、打扫卫生、把门站岗、采水采蜜,用老谢的话一言概之,可厉害、可辛苦啦。也许觉得老谢冷落了它,拴在门口的小狗,不时伸长脖子,扯起喉咙“汪汪”两声,向我示威。
跟在老谢身后进入他的板房,我看到旧棉絮下露出稻草、旧砖头垫底的床,与床尾齐平,几只蓄电瓶码在地上;隔着仅够一人转开身的空当,依板墙堆放着杂物、一盆涩黄涩黄的馒头(老谢说年前从老家带来的面粉做的,虽不细不白,但做出来的馒头筋道、耐嚼、弹牙)搁在独凳上,再往里,就是两只白色塑料大桶,桶里装有老谢从家乡带来的槐蜜。站在槐蜜前,老谢并不急着舀蜜,而是反复地科普:他的蜜,从蜂窝里取出来啥样,就是啥样,是真正的大自然的东西。一个子承父业、逐蜜而居、信奉坏啥不能坏良心的山东人,终年迁徙于天南地北,住过深山老林,一人一狗拥抱过茫茫大草原,涉足过吉林边境线、内蒙边境线,隔河隔江相望过俄罗斯、朝鲜,他的话,我又怎能不相信呢?
“你可记住,大自然的东西,吃的时候,一定要接近自然。”一个星期过去了,老谢的婆婆妈妈,言犹在耳。他没什么学问,生活浪迹艰辛,却懂得尊重自然、融入自然,不能不说,这就是一种境界。
过不了一个月,清明后,老谢就该离开邱家小湾,带着在江汉平原越冬、耗时仨月繁殖起来的蜜蜂,回到齐鲁大地采槐蜜;六月又将继续北上,去吉林到内蒙,如此一路追随花事,一年又一年。
由老谢,我想到女儿,想到她十年的异地打拼之旅,想到我妈说的,姑娘家,菜籽命。真的是这样吗?怎么会呢!她不就是那朵长大了的、春风一吹就漫天飞扬的蒲公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