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ADHD,我的频繁谈恋爱行为得到了合理解释

极目新闻 2023-11-22 20:12

极目新闻记者 沈外 见习记者 唐佳燕 李迎

看到自己的病症成为“热词”,自从高中时就确诊为ADHD(Attention deficit and hyperactivity disorder,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俗称多动症)的陈佩却开心不起来,她很反感有人拿它当作一种噱头。身边有朋友讨论,我这是不是ADHD呀?她会建议朋友去医院就诊,但仍然不会告诉对方,自己就是患者。

ADHD曾经一度被认为是只有青少年才可能会患上的疾病,但有这么一群成年患者,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被隐匿起来。

近期,ADHD一词在互联网上走红,不少年轻人乐于在互联网上被确诊为ADHD,而那些从小饱受其折磨的病人,却并不希望别人将ADHD看作是一种“时髦”,因为其痛苦是外人难以理解的。有专家提示,ADHD“火”起来之后,也亟需正视确诊之难和医疗资源的供需配置。

安静的多动症患者

广西女子饺子备考初级会计资格证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集中精力,上课怎么也听不进去。她无意中在小红书刷到了很火的ADHD,顺手做了一个自测,量表分数很高。2023年3月,她来到广西一家医院认知睡眠中心挂号检测,结果真的确诊了。

饺子回忆,自己直到确诊之后才解释了生活中的种种异常:领导布置工作时,耳朵上像是有一个盖子,听着听着就会神游;上学时考试面对空白的答题卷,脑子里却不自觉有歌声在回荡,有时候想到外星人入侵地球,甚至还有故事情节和画面。

饺子从未将自己的病症与“多动症”联系起来,因为她并不多动,甚至很安静,只是安静的表面下,注意力时常不在当下。即使小时候去医院看过,医院也只是认为她是气血不足。

实际上,饺子正是典型的ADHD患者。ADHD有两个亚型,一个是注意力缺陷,表现为无法控制注意力,另一个则是无法控制行为和情绪,就是多动。日本有医生提出了一个十分形象的名字“大雄-胖虎综合症”,大雄的散漫、拖延代表了前一种,胖虎的易怒、冲动则代表了第二种。

像饺子这样始于儿童时期的ADHD,直到成年后才会被确诊出来,这也是多数成人ADHD患者的情况。近期,确诊ADHD的年轻人开始逐渐成为一种“潮流”。

“打开网课,看一分钟就开始倍速;玩手机,刚点开微博就想不起来自己想要搜什么了;起床看手机清醒清醒,一看就到中午了……我是不是ADHD?”在某社交平台上,话题“原来我有ADHD”的浏览量已然高达1733万。在微博上,有网友发帖声称自己被确诊为ADHD,症状有拖延、经常无法集中注意力,评论区网友则表示:上个网竟被确诊为ADHD。

某社交平台上,相关话题热度不减

深圳市康宁医院医生王中磊是国内较早接诊成人ADHD病患的医生,他告诉极目新闻(报料邮箱:jimu1701@163.com)记者,网上的症状可以作为参照,但并不能够作为是否是ADHD的诊断标准。医学界现在主流的观点是,ADHD是一种神经发育问题,这也就意味着,患者的症状应该是从小即出现,并且持续存在,一般不会在成年时期突然出现。

王中磊医生告诉极目新闻记者,正是基于上述ADHD属于神经发育障碍的观点,所以目前认为ADHD是无法完全被治愈的,很多患者的症状可伴随一生。

看到自己的病症成为“热词”,自从高中时就确诊ADHD的陈佩并不开心,她很反感有人拿它当作一种“噱头”或者“玩梗”。身边有朋友讨论,我这是不是ADHD呀?她会建议朋友去医院就诊,但仍然不会告诉对方,自己就是患者。因为她认为,真正病患的痛苦在此之前就已长期被遮蔽,且贯穿其一生,是难以被外人理解的。

患者们担心自己的病症被标签化,被别人认为“是不是给自己找借口”。身在武汉的患者张明也表示,很讨厌ADHD病症的流行化,“好像很多人会说,哇,我最近好抑郁哦,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抑郁。”

成瘾行为和“道德感低下”

因为ADHD,陈佩曾经尝试过自杀。

15岁时,陈佩在上高二,当时因理科完全跟不上被分到文科班,但上课时面对大段的文字,她连1分钟注意力都难以集中,一整节课下来没听进去一个字。她曾经努力过,但是无论怎样都没办法顺着思路去听课,和同学的人际关系也很差。极大的压力下,她在一次和同学的争吵后,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

被抢救过来后,陈佩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第一次听说了ADHD的存在。当时的她,已经被检测出严重的ADHD病情,并伴随有双相情感障碍。

听到这个结果,陈佩感到一种“解脱”。这份诊断书解释了她从小开始的异样:小时候上幼儿园每天都在打架,但是父母也只是认为“小孩子调皮捣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羞耻心。有一次被打的小孩家长来家里找她,她还撒谎说,你的儿子先打了我。

上了初中后,陈佩由多动转而成为注意力涣散、思维飘忽不定、说话跳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表现在人际关系上则是缺乏同理心,难以交到朋友。“现在,至少我的父母或者身边的人能够理解我了。”她说。

王中磊医生告诉极目新闻记者,目前ADHD还未有完全治愈的办法,很多患者的病症会伴随一生,也影响了他们的家庭关系。

饺子小时候成绩一直不好,和父母的关系也一直很紧张。妈妈为了照顾她,提前从体制内单位内退。因为成绩不好,妈妈总是认为她不努力、上课开小差,“会直接责备我,骂我,让我去死之类的。”在接近成年时才被诊断这个病症,陈佩遗憾的是,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医院诊断?

ADHD治疗药物专注达(图源网络)

实际上,ADHD的走红反映的正是成人ADHD诊断时面临的复杂局面。

首先是症状很模糊。王中磊告诉极目新闻记者,成年ADHD和青少年ADHD患者的核心症状是一致的,但由于不同的人生阶段涉及到的领域不同,所以导致的损害会表现出显著的区别,青春期以后,多数ADHD多动的问题往往不那么突出,取而代之的是注意力问题、拖延和情绪控制能力的问题,这些症状比较容易和双相情感障碍、人格障碍等混淆起来。成年时期可能的损害包括较低的工作效率、不良的人际关系、负面的情绪反应以及安全驾驶问题等。

这一点,陈佩有着深刻的体会。ADHD导致的一个后果是严重的成瘾行为,这种行为不仅仅表现在抽烟、酗酒上,甚至表现在亲密关系上。她总是很快地开始一段恋爱关系,也很快地结束,就连她的曾经的伴侣都对她的病症不理解,导致她面临“道德感低下”的指控。

很多患者确诊之后反而和父母产生矛盾。比如,饺子把自己确诊的消息告诉父母之后,得到的回应却是“你别多想”。

ADHD门诊供不应求

但真正阻碍ADHD患者进行诊断的,除了社会认知之外,最重要的是医学资源的支持缺乏。因为自己的病情,张明在武汉大学选修过心理专业,但发现国内的教材中关于ADHD的知识已相当陈旧,就连讲课时也只是10分钟带过。

由于ADHD的诊断是量表配合患者病史自述的方式,不像一般疾病判断那么客观,在看诊时,张明就曾碰到过医生觉得他是焦虑症,但并不认同他患有ADHD。

王中磊也表示,自己刚介入到成人ADHD诊断领域时,当时大众普遍的认知里并不存在成人ADHD这个概念。比如,高学历的ADHD往往不被承认符合诊断标准,大家更倾向于认为ADHD的成绩是糟糕的,没有能力考上大学,但实际上在王中磊接诊的患者中,不乏拥有高学历的患者。

ADHD的治疗成本也不低。王中磊表示,目前药物治疗是成人ADHD的主要治疗手段,相关药物一般只能由精神科有资质的医生开具,并非如同网上所言,能够自行网上购买。有的患者必须远赴异地进行诊断,王中磊就不止一次接到过外地来的患者,但这会导致就医成本增高,且影响到了患者治疗的持续性和依从性。

在ADHD病症从小红书上走红的同时,真正的ADHD患者也在摸索着自我确诊和自我治愈的道路。

张明转而在武汉组织了ADHD互助会,患者们定期在此互助交流,聊一聊生活中的困难。“他们能够理解你的经历,当你说出来一件事情,他们会说,噢,我也是。这个时候你就会感觉到你自己不是一个孤僻的怪类。”张明说。

陈佩则“构建了另一个专注的自己”。需要做事时,她制定每段20分钟的专注训练,在这20分钟内高度专注,再休息5分钟“疯狂走神”,如此循环往复。在最近的检测中,她发现自己注意力得到很大提升。

从互联网走红的成人ADHD这把“火”,也烧到了成人ADHD的门诊部门。近年来,有的医生的门诊非常火爆,带动医院增加了相关人力,但医院仍然供不应求。

深圳康宁医院成人多动症门诊一号难求(图源医院预约系统)

在患者眼里,国内真正能够确诊ADHD的医院数量有限。有ADHD患者整理了可诊断成人ADHD医院及其医生,王中磊所在的深圳康宁医院等26个医院在列。

王中磊看到形势也在逐渐变化,最早成人多动症门诊只有自己一个医生,目前已经增加了出诊医生,并且设置了专病门诊,之前没有互联网就医渠道时,患者需要打电话预约到线下排队,开通互联网预约功能后,患者有了更为便利的就医渠道。

王中磊认为,成人ADHD的宣传并不一定是坏事。按照ADHD的患病率换算,目前到医院来就诊的患者还只是少数,但那些很少接触媒介的呢?“真正被潜藏的ADHD患者,仍然困在症状里。”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除王中磊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