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花生树的“互文”|江花

大武汉客户端 2022-06-09 08:17

於可训短篇小说集《乡野传奇集》,凡23万字,列34场,明显采用说书或者戏剧表演的“报幕”形式,书写鄂东南水泊——黄梅水乡的乡野奇谈,关注那些“在时代的洪流之下”“最微小的尘埃”,志在“见证小人物生命里的大场面”。作为武汉大学资深教授,於老师长期致力于文学理论研究和文艺评论工作,小说创作是他保持终身的“业余爱好”,这次结集推出无疑具有“晚年变法”的意义。一般来说,“知识精英文学看重‘塑造典型’,大众通俗文学则偏爱‘叙事传奇’”。於老师以“乡野传奇”命名他的黄梅水乡故事,从学者的象牙塔一步跨入了狂风巨浪的江湖。

黄梅水乡多奇人异行,在於老师笔下,新婚之夜丢下新娘子操起七齿钢叉百里追杀脚鱼的细火,模仿家畜家禽到惟妙惟肖程度的秀和明,凭借出神入化的捉鳝鱼技术养家糊口的国旗,饲养狼猪配种为生的鞠保,痴迷采茶戏身份错乱的亚佬,英雄豪迈的说书人猪娘嘴,儿女情长的说书人赵铁嘴,舍身堵住溃口的冯火强,在洪水中漂流照顾新生小妹的男孩胜利,开饭铺的冯奶,当雕花细木匠的外公,舞枪弄棒行走江湖的夏叔,汉流舵把子齐大爷,系列乡村教师吴先生、张先生、熊先生、胡先生、白先生、梅先生等,无不活灵活现,他们在黄梅乡野大地上求生存,胼手胝足卑微一如草芥,却又意气风发,顶天立地。

小说细致描写黄梅水乡的水上营生,详细的捕鱼过程,四时八节的民间风俗,充满直率朴野的快乐,捕鱼归来村里的嘉年华会,寒冬腊月村里请来戏班唱连台大戏,闹元宵的狮子、龙灯、高跷、旱船、秧歌、连厢、比武抖狠,放猖日的村民集体狂欢,两个说书人“一文一武,一粗一细,一个称得起婉约,一个说得上豪放,在冬日的漫漫长夜,该给四乡八里的村民带来了多少生之乐趣”。采茶戏《打猪草》中“郎对花姐对花”的著名唱段慰藉多少痴男怨女的相思情怀。於老师具备多种笔墨,小说既能以雄浑粗放笔法描写排山倒海的1954年大水决堤场面,又能以精致细描笔法书写金鲤产仔的奇观:“细女从船头站起来一看,只见不远处的湖滩上,像煮开了一锅稀粥,在月光和雾气中,泛着黏稠的白沫,发出咕咕咕咕的响声”,“听了一会儿,水伢发觉远处咕咕咕咕的响声,变得越来越清亮,像有人从天上朝水面泼下一盆清水,哗啦啦地响成一片”,“这时,月亮已有半个身子沉下湖面,初露的晨光正在淘滤水面的雾气。等到雾气渐渐澄清,水伢和细女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湖滩上,总有上千条鲤鱼挤在一起,头攒尾摇,熙熙攘攘,比元宵节赶会还要热闹。鱼尾相击发出的声音,噼噼噼噼,叭叭叭叭,像有人在水底炸开万响鞭炮。鞭炮的碎末从水下飞溅出来,散成一片银花。银花铺洒在湖滩上,像随风飘动的芦絮。又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它从东边的湖面射出一排金光,收尽了月亮的余晖,把整个湖滩都染上了一片黄金的颜色,也把这两个少年染成了两尊黄金的雕像。湖滩上金光闪闪,像铁匠炉里飞溅的火花。有一朵火花突然腾空而起,在湖面留下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水伢和细女不约而同地从船头跳起来,大声喊着,金鲤,金鲤,又扑通一声跳下船,拼力向湖滩游去。受惊的鱼群一哄而散,像无数支金箭朝四面八方射去。等水伢和细女游近湖滩,湖滩上已经风平浪静,只留下一些生命的种子,像乳液琼脂,漂浮在沙砾水草之间。”小说对装笼、拉索、围套等捕鱼方法,捕鱼工具,杀鱼过程等如数家珍,不惜做“名物学”的考察。“笼是竹子编的一种纺锤形的捕鱼器具。腰身上下,对应安装一个漏斗形的须口,须口的尾部是柔软的竹片丛集之处,鱼进去容易,出来很难。将笼放置在流动的水沟中间,或田埂的缺口处,两边用泥堵住流水,让鱼顺流而下,或逆水而上,通过须口进入笼中,而后收笼取鱼。”这种捕鱼的竹笼,在江汉平原又叫“毫子”,取其须口如毛笔锋毫之意;“她们管杀鱼叫驰,不叫杀。叫杀太凶,叫驰柔和些,驰是刺的别音。刺是古音,读走了就是驰。所以,驰鱼,驰鱼,快点驰,快点驰,就成了这天晚上所有女人最文雅的交际语言。”“驰鱼”在江汉平原叫着“迟”,有语词“凌迟”,也有歇后语“干鱼里面寻胆——迟了”等为证。

由于创作时间的跨度较大,这部小说集呈现出文化寻根、伤痕反思、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杂糅斑驳色彩,客观上形成历史叙事的“互文”。摇曳的文体、惝恍的虚实、智趣的呈示、丰富的前设、多向的创新,交融一体,构成黄梅乡野传奇的“复调”景观。小说中有不少段落采用“元小说”的叙述方式,诸如“我在小说里写过鞠保,名字是真的,故事是我编的。其实,鞠保家还有很多不用编的故事,写出来也像小说”。真实与虚构已不重要,复原历史的真实与记忆中的真实生活场景,才是於老师努力的方向。留存民间儿女的体贴和深情,致敬黄梅乡野的不屈人生,记录乡村教育薪火传承的艰难过程,铺排风涛扑面的江湖传奇,於老师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杂花生树犷悍雄健的黄梅世界,迥异于废名笔下的禅意黄梅,予人别具一格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