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吉祥三宝

楚天都市报 2022-02-23 07:40

□雷敏功

母亲有三个绝活,五香萝卜、伏汁酒 、腊八豆,我称之“吉祥三宝”。这三宝是我儿时的春节记忆,悠远的乡愁。

五香萝卜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百姓生活困难,餐桌上常常只有一两大碗素菜,不是萝卜,便是白菜。母亲巧手安排,让餐桌花样百出,我们得享美食,其中之一便是五香萝卜干。

母亲制作的五香萝卜,在街坊邻里享有盛誉。

当时是计划经济,农民种菜都按公社下达指标,萝卜时鲜上市时较贵,母亲按兵不动。待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排队进城,萝卜蜂拥上市时,价钱就便宜了。进入初冬,菜场的萝卜堆成了山,营业员手持一把猪八戒的长钉钯,将萝卜扒成一堆一堆,五角钱可装一大篮。此时,母亲便带领我们去大宗采购。

萝卜买回家,洗净,大澡盆里放一砧板,母亲教我们将萝卜切大片,每片一端再切几刀,状如手掌。用大针粗线串起,挂在长竹篙上,挑在窗外晾晒。数日后,萝卜片蔫了,收回,将绳索抽出,置入大澡盆,放盐,抄拌均匀,使出吃奶的力气揉,撒五香,装进荷叶坛,用粗擀面杖使劲捣,压实。盖上坛盖,荷叶边倒水,确保空气不透入坛中。坛子是雷同茂出品,质量超好,用了十几年都无裂纹。

大约一个月,母亲掀开盖,夹一根品尝,点点头,“嗯,要得了。”

萝卜干做好了,照例要送给父亲同事和街坊四邻分享。

为吃萝卜干,我和姐姐还挨过一顿打。

1961年,母亲去同济医院分娩生妹妹。去医院前嘱咐我们莫忘坛沿添水。正是大饥荒年代,成天肚饥咕咕叫,我俩不知是谁先开盖品尝了五香萝卜,潘多拉魔盒就此打开,先是你一根,我一根细品,进而你抓一把,我抓一把,开展了一场吃萝卜干竞赛。两三天功夫,一大坛萝卜干只剩下小半坛,此时方知大事不妙。姐姐大我几岁,有一定生活经验,她用筷子将坛里萝卜挑松,这样便显得有大半坛了。

父亲接母亲和妹妹回来就上班去了。我们看了襁褓中的妹妹,粉嘟嘟的小脸,都下楼玩去了。忽然听得母亲在楼上窗前大声喊我们乳名,回到家中,只见她坐在床上,怒容满面,问起萝卜干下落。我和姐姐面面相觑,吞吞吐吐。母亲气得嘴唇抖动,说,“我坐月子,就想得吃点萝卜干,你们竟然……”母亲越说越气,抄起一把靠背椅扔过来。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沙洋农场省五七干校,那几口荷叶坛子也随我们下放。父亲同事田间劳动,收工路过我家住的芦席棚,母亲请他们进屋,将坛中的萝卜干大把大把抓出来,让他们用手绢包起。叔叔阿姨们边吃边大声叫好,异口同声说“雷会计真是好福气!”母亲喜不自禁,笑靥如花,连声说,“谢谢,谢谢!”

母亲这一辈子,不愿受惠于人,更不愿给人添麻烦,她觉得人生在世,给予永远是最快乐的事情。

伏汁酒

米酒,又称甜酒,伏汁酒。

母亲做米酒的技术,可以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其技艺来自祖传。

我外公外婆家世代做酒曲,其店名李正泰,享誉长沙城。

1949年后,李正泰公私合营,并入长沙酒厂,湖南名酒白沙饴便产自该厂。

母亲做米酒技术得自外婆真传,自己又在实践中不断研习改进,惠质兰心,掌握了一手绝活。

小时候,每逢春节临近,母亲就忙着做米酒。

计划经济,又值困难时期,粮食皆须凭票证,还要记载于购粮证。不知母亲怎么攒下那么多糯米。

她将糯米洗净,泡软,用湿纱布托住米,放入钢精锅中隔水蒸,到了一定火候,将锅盖揭开一道缝,伸进筷子夹一点,放在嘴里咂一下,微微摇头,盖严密,继续蒸。

待糯米饭蒸透,盛进数个瓦钵(自然又是雷同茂的产品),等到凉透,用一小碗温开水,将甜酒曲放入拌匀,倾入糯米饭中,将饭抓散,压紧压实,用手在中间掏个洞,慢慢往洞口加凉开水,水慢慢浸入米中,加盖密封。

两天后,揭开钵盖,闻到淡淡的酒香,尝之微甜,母亲说,“明后天就沁甜的了。”果然,到第四至五天,米酿缩下去,酒如泉涌,甜香弥漫开来。母亲将米酒盛到若干饭碗,命我们呈送友邻,在她心中,有好东西,定要与人分享,才开心。

每逢过年,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家中来客,手捧一碗热腾腾的米酒冲蛋花羹,心里顿时暖和,宾至如归这个词得到最美妙的诠释。

待我们长大,成家立业,母亲的米酒传之更广,亲家们品尝后都赞不绝口。投桃报李,我岳母是安徽人,烧羊肉功夫一流,每逢过年,她都要烧一锅羊腿托我带回家,父亲大快朵颐,连声叫好。第二年,岳母特地烧了两锅,我带回家,外甥睿儿埋头苦干,一个人吃了一锅,令父亲大为吃惊。

腊八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隆冬时节,家里餐桌上,少不了一道母亲亲手制作的佳肴——腊八豆。

入冬前,母亲备了一大袋黄豆,我至今未弄明白,在物质极其匮乏,所有食品皆凭票证的年代,她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豆子的。

立冬这天开始制作。母亲让我和姐妹弟弟帮忙挑选豆子,每人膝上搁个纸盒,撒层豆粒其中,将烂坏的一一拣出。黄豆洗净,冷水浸泡一夜。置入大锅煮,约要烧完两个蜂窝煤,煮熟捞出,置筲箕沥干水分,冷却。沥出的豆汁,浓浓的,有股好闻的豆腥气,在当年,可是味道不错的饮料。

母亲在木箱底铺上稻草,倒进熟豆粒,再盖层稻草,木箱推进床底下发酵。数日后,面上的稻草长出层白霉,黄豆起涎发粘,母亲便让我们将发酵好的豆子倒进洗净的大木盆,加入食盐、辣椒碎、生姜末,拌匀。放进荷叶坛子,坛沿倒上水,盖严,密封。母亲嘱我,每日一定要注意观察坛边的水是否干涸,随时添加,否则空气进入坛子,腊八豆会坏掉。

腊八节这天,腊八豆制作好了,揭开坛盖,黄灿灿的豆粒香气弥漫,分外诱人。母亲将腊八豆分装若干个玻璃罐头瓶中,让父亲翌日带给同事品尝。又装进若干个饭碗,让我和姐姐捧着分赠四邻。余下的两坛,便是全家人漫漫寒冬的下饭菜。

腊八豆可凉拌吃,可炒尖椒大蒜,还可熬汤,味皆鲜美。

过年时,腊八豆与熏腊肉、腊鱼同蒸,成了整个春节期间的一道主菜。父亲单位的同事来做客,食之赞不绝口,连连夸赞父亲娶了位能干贤淑的妻子,父亲甚是得意,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将双手在围裙擦来擦去,悄悄抿嘴一笑。

后来我和姐姐分别下乡。每次离家,妈妈都要炒一大碗腊八豆,紧紧地压进罐头瓶子让儿女们带走。到了乡间,躬耕荷锄归来,饥肠辘辘,腊八豆佐餐,分分钟一大堆碗糙米饭下得肚肠。

随着百姓物质生活一天天充裕,超市好吃的东西日益丰盛,逢年过节,每个单位都要发年货,母亲便停止了制作腊八豆和五香萝卜。家几经搬迁,房子越搬越宽敞,荷叶坛子却不见了踪影。

每逢数九寒冬,尤其是过大年,我还常常忆起腊八豆,那鲜美,那喷香,那难忘的童年时光,青葱岁月,母亲的巧手,和弥漫厨房的米酒香、萝卜干和腊八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