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有座黄鹤楼

长江日报 2022-01-13 08:37

□ 马伟

少年情怀

小时候曾听说过这样一则故事,川鄂乡民隔空吹牛,自矜自夸。巴蜀之人自当是出语不凡,开口便是“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孰料地处南蛮荆楚的湖北佬却偏就恣睢跋扈:“武汉有座黄鹤楼,一半都在云里头!”

呵呵,再也不必细说,就凭这股永不服周的气势,恐怕要高出不知几筹了。鄂人之语虽近无赖,却也霸道得可爱,活画出江汉平原上的九头鸟们顾盼自雄、舍我其谁的豪气。也不知因何,那“一半都在云里头”的黄鹤楼,在万千鄂人心目当中,简直抵得过“离天三尺三”的峨眉高峰。岂止是一道高峰,哪怕是千斛珠宝、万种珍奇,纵然是琼楼玉宇、天宫地府,也统统不在话下吧。

许多年过去了,儿时的记忆大都风吹云散,唯独那一幢傲然天地间的黄鹤楼却留在了我心里。尽管那时年齿尚幼,也根本没有见过它,却不妨在心底千遍万遍想象它、描摹它。许是源自莫名难说的蜃景传承吧,这个多梦的孩子恍然与此云中天楼神交既久,早已相知相阔。不仅在画里见过,在诗里读过,甚至在梦魇里也常与它亲近,就连那毫不起眼的蛇山,虽长不及千寻,高不过百尺,只因承载这一缥缈楼台凛凛直插云天,因而便成就了少年心中的“圣山”。

至今还记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几个追寻梦境的孩子从汉口渡江,踏着荒芜的石径来拜谒心中的圣山圣殿。蛇山脚下那些斑驳的石头,还有那些蔓生的乱草,以及乱草丛中那藏满蝙蝠的小山洞,都让少年朝圣者眼中涨满了神秘和敬畏。那一直蜿蜒到江边的蛇山头,在少年的仰视中已是高不可攀,矗在上面的早已不再是什么楼,楼上也不仅仅只有悠悠去来的白云以及振翮翩跹的黄鹤了。

仿佛天始蓝,地始绿,江始流,仿佛人生涂上第一抹初始原色,只因少年心里早就怀有这座楼,这座为之骄傲、为之倾倒、为之神往的黄鹤楼啊!

滔滔东逝水,悠悠蛮子心。荆楚之民如此钟爱故乡这座楼,怎能没有足够的理由呢:登高望远,哪一个江城少年不曾做过一飞冲天的英雄梦?栏杆拍遍,哪一位江城父老不曾怀有壮心未已的烈士情啊?是不是早就该大声昭告天下:“武汉有座黄鹤楼,一半都在云里头!”

长江两岸的城市宛若繁星,上天最为眷顾的似乎还是我们武汉。你看那,一江拍浪而来,穿城而过;一水中分北岸,裂土成镇。从云端俯瞰两江交汇、龟蛇相对、三镇鼎立,如同天地间徐徐展开一幅精妙无朋的卷轴。天高水长,江山如画,任是那驾鹤飞越的神仙们也忍不住想留下大醉几回啊!而黄鹤楼呢,恰似酩酊仙人酒浆欲醺之际,在这幅笔酣墨润的硕大巨帙之上,悄然落下一枚鲜妍的朱砂印,一枚别致的鉴赏章。也不知从何时算起,这幅“江汉形胜图”就此纳入了仙家秘藏的宝典,自然也融入南蛮楚民瓜瓞绵绵的恒远梦境!

楼外猜想

史载,黄鹤楼始建于三国黄武年间,正是东吴豪强孙权从金陵迁都江夏,南面称帝之时。“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或就是指那个朝代的趣事轶闻。趣事轶闻东南战未休,生子当如孙仲谋的乱世人杰,不仅因其雄才大略见诸于史册的开埠史上,恐怕也值得大书一笔吧。

只是黄鹤“因仙成名”,江夏“因武而昌”,一个凡间帝王怎会有如许看透历史的大眼光?有如许预知后事的大智慧?我甚至私底下揣度,这都不过是费文袆、吕洞宾之流的仙人假孙氏之手,在万象纷然中预伏的大手笔,在沧桑变幻中预设的一局棋,笑看后世之人谁能参破闪烁其间的造化之诡、天地之秘!

黄鹤楼啊黄鹤楼,到底因何横空出世,又因何至今仍神采飞扬?众口悠悠、碍难说透的黄鹤楼呀!天下名楼何其多,还有谁能在历史迷宫如此时隐时现?又在万顷波涛上如此若沉若浮呢?去想象吧,就凭汉唐的朝晖夕阳辉耀过它,就凭宋元的春露秋霜浸润过它,就凭明清的豪雨罡风梳理过它。一千八百年间,这座汉上重楼被雷劈过,被火焚过,更被刀兵掠过,然而每每却能死而复生,劫后重光!这分明是,分明是一只洞穿时间帷幕的不死鸟啊,它那高飞不倦的精灵,从鸿蒙太初一直奋扬到今天!

妙哇,真个是浴火涅槃,劫后涅槃啊!其间谁又能否认,每一次黄鹤归来不是仙境的片羽流泻?每一回白云聚散不是天庭的幽辉乍现?每一代危楼高耸不是天上人间智慧的一次大彻大悟呢?仅此“屡建屡毁,屡毁屡建”一句,便可令人想见,这世世代代的荆楚后裔是如何为它意兴遄飞,心惊神驰了!

神驰茫九派,沉沉一线。不知是偶然巧合还是天意所在,在中原版图的坐标上正好落在纵横大十字相交的位置,恰似围棋盘上的一点天元,其间又何止隐匿着未可预知的纷繁万象,潜藏着无可匹敌的甲兵万千呢?

元为初、为首、为肇,是天地大化的起点,是万物勃发的始端。云中有楼与天元昭昭契合,岂不就是明示又抑或另有暗指,武汉何以称为九省通衢之都,荆襄云梦何以吞吐五湖、囊括四海,楚地之民何以敢爱敢恨、敢为人先!

此前曾听人妄下断语,指武汉是一座什么“市民化城市”,此言若非出自傲慢与偏见,也必定出于无知与肤浅。别的先暂且不论,若然果真如斯语斯言,那岂非抹杀了天工造物的鬼斧神工,辜负了上苍一番美意?

不,怎么会呢!我忽而觉得,黄鹤楼早已不是一处寻常的风景,而是一员奉天承运的礼宾官,是仙阁重臣负责为荆楚大地邀来和风丽日,邀来紫气祥云;邀来两江锦绣,邀来一天星河;邀来道道虹霓,与龟蛇共舞,邀来坐坐华庭来坐坐云齐飞;邀来八方豪杰,开群英会,邀来仙侣宾朋,做逍遥游啊……

乡关何处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崔颢的此一首七律,历来被冠以唐诗压卷之首,就连才情不可一世的李白大学士,到此也踌躇搁笔,望楼兴叹!偶尔听闻一群游客争论:一说是因为有了诗,才使黄鹤楼名扬天下;又或说是只缘有了黄鹤楼,诗人们才声名远播。呵呵不消说得,这又是一例可爱的霸道。不知闲居诗国的衮衮诸公,闻之又该作何想?

黄鹤楼在此忽焉又幻化成为诗坛精英阅卷评分、判他贬谪升迁的主考官。好像一经品题,便青云直上;一登斯楼,便位列仙班。当年狂妄小子不揣浅陋,直恨不能替谪仙人借他壁补白一句:“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登黄鹤楼!”

呜呼高兮,不矣妙哉!那寻梦少年眼前不禁幻化峨冠博带的历代诗人骚客,长长一列正争相拜倒在黄鹤楼脚下,如同排队叩问一位仙袂飘举的至圣先师。想象那些文坛翘楚们此刻一脸的诚惶诚恐,便忍不住开心地想笑。

其实也无妨,究竟“楼以诗传”,还是“诗以楼传”,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楼在江上,诗在楼上,那就足够了。人生在世,若借一江好水,可供涤尘洗心,若得一座高楼,可供凭栏远眺,若持一卷诗书,可供意驰神游——如若再贪心一点,再固执一些,再向上苍索取一处可供魂牵梦萦的日暮乡关,能让心为之系,让情为之钟,让意气为之鼓荡,此生此世,夫复何求?

盛世的黄钟早已迎来了新的时代,杨柳如烟,绿堤夹岸,百里江城,堆景叠翠。涛声如昔,龟蛇如昔,而当初的那位寻梦少年又在哪里?那长燃在心的孔明灯又在哪里啊?两江四岸依然船驰如梭,龟山蛇山依然游人如织,黄鹤楼依然稳稳地矗在朗朗江天之上!

五十年来家国,八千里路山河。这渺渺过往的荣辱际遇,此刻已不再留意。倚楼远眺,我只是依稀辨认着,哪里是栉风沐雨的江汉关?哪里是云笼雾罩的古晴川?哪里是蓄势待发的南岸嘴?我只是急切地想知道,那烟波浩淼的苍茫还在不在?那一练横陈的雄浑还在不在?那大江东去的磅礴还在不在?

我只是热切地想探明,究竟是哪一带的故园故情,曾令游子在戈壁大漠的漫漫长夜辗转反侧?究竟哪一处的楼台旧影,曾让行者在去国怀乡的异域羁旅黯然销魂?我只是想弄弄清楚,那些曾经使我五内翻涌、气血沸扬的万千气象,而今一一又在何处?

眼前一群校服齐整的孩子,随着初升的太阳正拾级而上。或许因老师的一篇命题作文,他们细数这座宏大的殿堂到底几重凌阁飞檐,几处画栋雕梁?他们大声诵读诗碑楹柱那些优美的辞章,郑重地将它们抄录在笔记本上。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也许他们现在还不太懂得什么是乡愁,更不懂得乡愁其实就是一粒包藏诗心的种子,是一汪掬之不绝的心泉。在此后的岁月里,说不定他们会不经意间蓦然惊觉,那粒当年深埋于心的乡梓乡情,早已经悄悄长成了遮天蔽日的一树浓荫。

今宵何处玉笛横吹?今宵何时星雨欲坠?穹穹天幕温柔地俯下身来,紧紧护住这半城山水、半城屋宇。此刻那黄鹤楼呢,似乎也一改白日的万般峥嵘,像极了一尊红光护体的金刚力士,深情地镇守着这一方安宁。

此刻,多少人正头枕大江入梦,多少人正背倚龟蛇同眠?江风欲醺之际,我蓦地体察到,追寻了半生的幸福原来就在这里:平静地与父母终老,从容地携爱人相伴,安心地随儿女同在。今生今世,哪怕只是一饭一蔬的平凡,哪怕只有匹夫匹妇的尘缘,然而倒也不虚此生,不枉此生,因为与我们相守相望的,始终还有身边这座楼啊!那楼呢,只怕一半在云里头,一半却在心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