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照节气来说,今天是“大雪”。大者,盛也,言自今日始而雪盛矣。
然而,祖国幅员辽阔,土地广袤,气候多变,气象迥异,绝不可囿于字句,机械理解,真的认为普天之下均从此日起才大雪纷飞、漫天皆白。君不闻乎?“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早在千年之前,即道出了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真实的物候特征,即祖国西北边陲,在阴历八月间,就已经进入了雪花飞舞的奇妙世界。
早些年间,妇孺皆能吟唱的一曲《请到天涯海角来》,则又明确无误地告诉大家,南国海岛,天气炎热,长夏无冬,四季花开。
二
我的家乡是豫东平原的一个乡村,千里沃野,坦荡如砥,四季分明,风景常新。
春来阳光明媚,杨柳吐翠,梨杏桃李,花色艳美,新燕翩然于庭院堂前,呼朋唤侣,尤能惹人注目。夏季则酷暑难耐,闷热无比,特别是暴雨将至之前,黑云四合,柳条下垂,蜻蜓低飞,空气仿佛凝固一般,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就连性情温顺的黄狗黑狗,也大都趴在树荫下,将红色的舌头伸得长长的不住声的喘气,以此来释放其体内的热量。
不过,立秋一到,则凉风飒然而至,暑气顿时远遁,天空也变得越发明净澄澈起来,树叶一天一个样子,从绿到黄,从黄到红,甚至一夜之间,天地如同从染房里洗出来的一般,赤橙黄绿,五彩缤纷,煞是好看;特别是那些挂在树梢经霜打过了的柿子,宛如袖珍灯笼一样,艳丽得连贪嘴的麻雀都不舍得啄食。随着冬天脚步的来临,先是落叶铺地,枝头凋零,继而北风呼啸,雨雪交加;不知何时,人们早已将过冬的棉衣全都穿在了身上,只要能够御寒,谁还管得了身材的娇美与臃肿?农户人家平时敞开的大门,也不知何时紧闭了起来,一到天黑,人们都猫在家里,就着炉火还觉得后背上直窜凉气。
故乡的冬天确是奇冷无比的,特别是到了“三九四九”时候,一夜酣眠,天明推门一看,雪落无声,大地皆白,雪花在空中飞舞着,翻卷着,天地间仿佛成了玉洁冰清的童话世界;甚至盈尺的积雪,将大门都封堵得严严的,人们不得不从窗户中钻出去,用铁锹将门前的积雪铲净,才能推开门扉,开始一天的正常活动。最冷的是化雪的时候,白天的气温虽然略有回升,到了晚间则又陡然下降,次日早晨一看,屋檐下的冰凌有两三尺那么长,昂昂然整齐地排列着,威武得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似的。至于杨柳枝条上凝结的冰凌,有时沉重得一声叹息,竟然将粗壮的树枝或树干都压得折断了。
这样的天气里,人们往往是不愿意出门的,街上远远看见一个人走来,也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抄在袖筒里,头也不抬,匆匆前行。大地静寂,只有风声,平日里爱凑热闹的黄狗黑狗,也都冻得夹住尾巴,钻进草窝里似睡非睡的迷糊着;有时饿得急了,不得不出来觅食,也冻得将前爪掂起来,溜着墙根儿,一耸一耸地走。晚间,睡在床上,厚厚的棉被将人压得快要窒息了,还觉得冷风飕飕的乱吹。夜深人静,侧耳谛听,时紧时缓的北风中,夹杂着河水因冰封而滞塞的沉闷的喘息声,大地被冻裂之后痛苦的呻吟声,鸡窝里冻得难以成眠的鸡公鸡婆们嘀嘀咕咕的倾诉声,以及前院黄口小孩的啼乳声,邻家新妇的呓语声……这一切,宛如交响乐似的,高高低低,嘈嘈切切,不由得不使人生发出联翩的浮想。
何时入睡?不得而知;睁眼醒来,曙色已现。祖母已将棉袄棉裤放在炉灶前烤得热烘烘的,穿戴整齐,身心俱暖,当时,这就是我的例行的早课。至今想来,仿佛还有一股暖流徜徉在血脉里,周身通泰极了。
三
故乡历史悠久,说是春秋时期老子炼丹之所,丹成之后,修成正身,此地便以丹成命名,后又改为郸城,至今沿用。
故乡的冬天虽然漫长而酷寒,但留存于记忆深处的,不仅有寒冷,还有来自亲情的温暖。祖父向来是沉默寡言的,但是,当某个凛冽的清晨,孙儿缩着小脑袋犹豫着是否起床时,赶集归来的祖父却把留有余温的烧饼送到了床头,那种感觉任是万言千语都难以表述;如果温热的烧饼里面,还夹着一小份垛子羊肉,那种感觉则更是妙不可言。
姑姑是最懂得疼爱侄儿的,家乡早就流传有“出气人儿,娘家侄儿”的谚语,是说姑姑出嫁之后,若受了婆家的欺负,能够为姑姑出头的,必然是娘家的亲侄儿。正是有了这样的流风遗韵,所以,每一个当姑姑的,对娘家侄子均会高看一眼,视若己出。我有四个姑姑,每一个待我都非常的好,二姑尤其心灵手巧,善良温厚。正是在她的灵巧手指的劳作下,少小时的我,四季衣服,从不缺少,不仅合身,而且时尚;特别是她亲手做的棉鞋,底厚帮实,可脚暖和,不仅抵御了冰雪的侵袭,而且还羡煞了诸多的伙伴。多年之后,一群同龄人回忆起冬天的夜晚在灯下苦读时,双脚冻得猫咬似的,肿痛奇痒,直至严冬过尽,杨柳吐翠,才能够摆脱苦楚,笑脸迎人;当时,我则暗忖:多亏了二姑的厚爱,自己才不至于遭此大罪,快乐成长。
少小求学时,男孩子之间免不了会发生一些纠纷;而纠纷一旦升级,接下来便会有肢体的冲撞。这时,身后的堂兄或表哥,无疑就是一座能够遮蔽风霜的巍巍高山。我在乡下读书期间,既有堂兄,也有表哥。上学途中,正是有了堂兄的护驾,面对多次因淘气而惹下的祸患,均能够化险为夷,全身而退。冬夜读书时,也因为有了表兄的呵护,自己向来不会缺少热汤热水;至于深夜就寝时,表兄将我冰凉的双脚悄悄地捂在自己胸口的往事,每一次念及,都不禁热泪盈眶,它已经成为两个家族里的美好的故事,口耳相传于童叟之间,如同一条文化的清溪,静静地流淌于双方门楣之内,浇灌并滋润着家族里每一位成员的心田,使其不断润泽,永不干涸。
四
我的家乡是郸城县李楼乡马庄村。据考证,李楼原名陆楼,明朝初期,陆姓先祖从山西洪洞县迁此定居,并建有东西两座楼房,故名陆楼。到了明末清初,陆姓式微,村民减少,遂将高楼卖给日益繁盛的李姓村民,才改村名为李楼,并沿用至今。
马庄村则是李楼乡所辖的一个自然村落,因所居村民多为马姓人家,故名。这里,浏沟河与大黑河从村子的北部、东部和南部潺湲而过,村西又有一处宽阔的芦苇荡,因此,四面环水,岸柳成行,河渠纵横,土地肥沃,烟雨迷蒙,花艳人美,虽云中州,宛若江南。也只有在每年大雪飘飞时节,漫天皆白,银装素裹,才能见出她的素净面容,刚烈性格,端肃行为,厚重品德。
今日,又值“大雪”节气。雪落中原,雪落无声。故乡该又变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童话世界了吧?我想。
(2021年12月7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