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道荣
话题戛然而止,谈不下去了,大家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尴尬的沉默。
忽然,不知道谁轻声说了一句,好安静啊。
是的,太安静了。
这个周末,我们一帮人,约好了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久居闹市,时时刻刻都在喧闹声中,我们被各种噪音淹没了。大家像逃出雾霾一样,逃离各自的城市,各自的小区,各自的家,来到这里。我们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聊天,叙旧,咳嗽,打喷嚏……当某个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再无人接茬,世界忽然安静了。
我们听见了,篝火燃烧的声音;我们听见了,火光之外,虫子的声音;我们听见了,虫声之外,微风拂过树叶的声音;我们听见了,自己的鼻息。在我们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之后,我听见,山村之夜,如此寂静。
你安静了,世界才安静,你才能听到,那些你平时根本听不到的声音。
小时候,很害怕走夜路。不是因为看不见路,也不是因为乡村的夜晚特别安静,而是因为,在无边的黑夜和同样无边的寂静中,你总能听到一些声音,那声音可能是草丛中的窸窸窣窣,也可能是什么东西掠过黑魆魆的树梢,还可能是黑咕隆咚的水塘中一声沉闷的“咕咚”……这些声音,在寂静之中,尤其清晰,近在眼前,让人后脊发凉。
如果是两个人同行,他们一定会大声地说话。说什么不要紧,只是不要停下来。两个夜行的人,能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大人说,说话能壮胆。我一直不明白,说话为什么能壮胆,那不是恰恰将自己暴露给了黑暗之中那个恐怖的声音了吗?但我还是学着大人的样子,不停地讲话,大声地讲话,几近声嘶力竭。这时候,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有身边那个人的声音,别的奇奇怪怪的声音都消失了。
如果你没有同行者,孤独地一个人走在夜色中,你就得像我们村的黑娃一样,一个人扯开嗓门,放声大唱。没有人比黑娃的歌声更怪异、更难听的了,但这有什么关系?黑暗不会笑话你,路边地里黑漆漆的庄稼和荒草,不会指责你,你也不会嫌弃你自己。走上三五里的夜路,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你就能将这辈子会唱的歌,都唱一遍。如果你停下来,你就会听见你身后的脚步声里,还藏着一个可怕的声音,一路跟随着你,虽然你明知道,那很可能只是你的鞋子踩着了一粒石子,它在黑暗中滚动的声音。
越热闹的地方,越听不清声音;越寂静的时候,声音越清晰。想让自己听不见那些声音,你就不停地说话,或不停地弄出点动静。
奶奶最后一次住进了医院,胃癌晚期。晚上我去镇上的卫生院陪护,她总是不停地跟我说话。卫生院不大,只住着我奶奶一个病人,晚上九点之后,最后一个打点滴的病人,也被家人搀扶回家了。病房里安静极了,整个卫生院安静极了。奶奶就不停地跟我讲话,问这问那。奶奶的声音很虚弱,我就跟她说,你太累了,不讲了,明天再说吧。奶奶不肯听,就那么一直讲啊,讲啊,直到最后她再也没有力气讲话了,她迷糊着了。妹妹陪护她,也是这样;姑妈陪护她,也是这样。后来还是姑妈告诉我们,奶奶跟她说过,如果不说话,她会听到输液管“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有肚子里那个瘤滚来滚去的声音。那都是死神的声音。奶奶害怕。姑妈说,不要让她多说话,好孩子,你们多跟她说,你们说话了,她就听不见那些声音了。在奶奶最后的日子里,我们轮流陪护她的人,就一直不停地跟她说话,一直说呀说呀,这样,她就听不见那些让她恐惧的声音了。
现在,当我一个人侧身躺在床上,我的一只耳朵,能听见房间里蚊子或别的什么虫子,在“嗡嗡”飞的声音,而我的另一只压在枕头芯里的耳朵,总能听见我自己的声音,鼻息,或者心跳。我知道,我一旦安静下来,世界也就安静了,我们就互相听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