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进山窝窝》剧照。
□ 张保民
本届湖北艺术节有一台别具一格的戏。湖北省民族歌舞团的音乐剧《太阳照进山窝窝》在湖北剧场演出结束后，剧作家李冰在看完戏回家的公交车上迫不及待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彭阳兄这个戏有几个特点：第一，创意独特。人家扶贫写干部，他写了个懒汉。我们都知道，有转变或成长的人物是最有魅力的，比如从熊孩子成长为战士的小兵张嘎就比潘东子生动得多。第二，别人写爱情经常是酣畅淋漓，他写了一段隐忍的爱情，如陈年老酒般悠长厚重。第三，他笔下的小人物如嫂子、懒汉、群众等等都活灵活现，彭兄写小人物是一绝。第四，台词鲜活俏皮，懒汉和小寡妇的结合都写得这么荡气回肠，我心悦诚服。彭兄当年是学丑角的，丑角没有铺垫没有陪衬，经常孤军奋战，得靠自己的硬功夫让观众开心，所以彭兄写戏的时候无论怎么煎熬焦虑，观众看到的都是轻松活泼诙谐开心，这个我更服。”
我在观看此剧的过程中就忍不住想写篇观后感了，虽然自知写的绝没有李老师说的精彩，又实在忍不住有话想说，倒不如干脆直接引用他的话，我只需稍作学究式发挥就行了。可见好戏一出，个中人不禁连声叫好，都想争先恐后地道破它的好处，生怕后来广大的观众粗粗看过。
先说创意。《太阳照进山窝窝》作为一个扶贫戏，偏偏不以扶贫干部而以扶贫对象为主角，成功地把一部可能一般化地写成活报剧的戏转化成了艺术品。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正因写实，转成新鲜”。并不是说以扶贫干部为主角就只能写成活报剧，而是说这个转化真是四两拨千斤，就像中国画的踏花归来马蹄香、只画小和尚山涧汲水而知深山藏古寺的技法一样，写国家的扶贫攻坚战略中一个懒汉从内到外、从心灵到行动脱胎换骨的转变，而且如此彻底令人信服，不正反映了我们的扶贫干部的工作做得有多好吗？以扶贫对象为主角，让扶贫干部见证他们的成长，意义也更长远：扶贫攻坚工作完成了，扶贫干部回城后，才对自己的帮扶对象、这片土地永久的主人——根子生于斯长于斯的田根生们的生活更放心。
这个创意初看可能像哥伦布把鸡蛋立在桌上一样简单，但了解这一行奥秘的人都明白，上品和凡品的差距有时小到肉眼看不出来。
而且古今中外的戏剧影视文学作品有个现象级的规律：往往越是正面的角色越是写得苍白无力，反而是那些有缺陷的小人物往往都是活灵活现生动而且有趣的。这是什么原因呢？我想这是一种创作心理作用——写道德上高大上的人物，作者会下意识地采取仰视的心态，尊重有加，不敢不敬，因而正襟危坐，不敢唐突，只敢怎么高大怎么写，怎么正能量怎么来，也就越写越苍白。写有缺陷的小人物，因为放松，可以调侃，不妨唐突，那却正是戏剧应有的游戏精神，所以有趣。除非作者有足够强大的心理素质，敢把道德完美的人物当作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来写。我写给自己的艺术箴言里有这样的话：“要看一个作家有多大，就看他写的人物有多小。生命起源于细胞，戏剧是创造生命的工程。造一艘航母容易，造一只蚂蚁很难。”
确如李冰老师所说，这个戏的每个人都是鲜活有趣的，因为他们个顶个的真，心理动力完全可解可信，比如这个懒汉田根生：在鄂西革命老区的扶贫攻坚战中，一个在城里打工腰部受伤回到家乡坐吃山空的青年农民，在“易地搬迁”的扶贫工程中想沾点政策的便宜占个贫困户的名额，好下山跟他那心爱的小寡妇开农家乐过上好日子。理想是美好的，使的是歪招——这是再有趣不过的戏剧情境了，接下来戏怎么写都应该不会难看的。
这又引出了一个教科书级的情节结构技巧，一个堪称经典的喜剧场面（我只在沈虹光老师的《同船过渡》和李冰老师的贺岁剧《一枪拍案惊奇》与《海底捞月》的演出中见过这样的写法）：得知扶贫干部要来家访，田根生从二傻子家借来破烂家具装穷，又装做受伤的腰部旧病复发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不料他追求的小寡妇李兰凤不约而同来探望他，因为她最关心的是这个汉子腰部伤势的恢复情况，各位请脑补一下，这个家伙左右为难的喜剧场面吧。观众把他笑话个够，又会禁不住有点心酸，创作者也就悄没声地在观众心里为祝愿这个人在扶贫干部的帮助下站起来，靠自己的力量走向幸福生活打下了心理基础。在田根生和小寡妇的抒情场面中，无论歌词还是音乐，都有一种鄂西山区民歌质朴纯真的力量，那正是恩施大山中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盼和对美好爱情的热烈追求。
这个人物太真实了。欲立人，先立心，这个小人物的心理逻辑是成立的。姑奶奶掏出并撕掉当年红军的借据以此来让侄孙子羞愧难当也是神来之笔，不然光靠扶贫干部的说服教育，这个戏又落入下品了。正是扶贫干部们忘我的工作和真心为民，才使得姑奶奶为了减轻这些党的好干部的工作压力才做出这一“大义灭亲”举动，干群之间的鱼水关系也就自在其中了。所以这个戏的每一个动情点，第一推动力又都来自于我党派来的扶贫干部。我所谓四两拨千斤，此之谓也。
戏的好处目不暇接。说到姑奶奶撕掉红军的借据这个动作，自然又带出了这个戏那极其隽永微妙而又准确的动作化台词——姑奶奶掏出的借据是，当年贺龙的红军队伍在鄂西建立革命根据地，被敌人围困山林缺衣少粮之际，姑奶奶的父亲砸锅卖铁支援了子弟兵三头猪五块大洋几担粮食，红军首长为了答谢乡亲，就写下借据承诺胜利后加倍奉还，姑奶奶的父亲把这张借据当作传家宝郑重地交给姑奶奶，并叮嘱她把这个作为人民子弟兵和当地群众之间革命情谊的见证珍藏起来，留作纪念，解放后七十多年里无论日子多么艰难，姑奶奶从没想过拿这件宝物索取回报。如今这张借据如果兑现，按懒汉们的算计，其价值可以在城里买一座楼了。姑奶奶撕掉借据扔在地上，侄孙子田根生趴到地上去捡那碎片，口里说的是：“姑奶奶你干吗撕了呀？起码它也是个文物啊。”前后两句台词精准地反映了这个人的心理变化的瞬间：如果说前一句貌似还在心疼唾手可得的意外之财，后一句已是姑奶奶的高风亮节和那张红色借据的感化力量在这个自暴自弃良心未泯的懒汉心里起作用了。而姑奶奶的对白也再准确不过地反映了对侄孙子又气又疼的心情：“我怕（你德不配位，这张借据）折了你的福。”没有一句说教，教化自在其中了。
李冰老师在看戏回家的路上匆匆点赞的“有转变或成长的人物是最有魅力的。”翻译为书面语就是：戏剧是人物性格成长的历史。——这个性格成长，对小说、对电影和对电视剧等其他一切叙事艺术都不是必需的，唯有对舞台剧是必需的。戏剧就是逼着你写人物的成长，逼着你写得好看，没有这个成长的过程，戏就不好看。也是听李冰老师说的：戏好看是1，思想意义、教育意义等等都是0，有了1，每多一个0，戏的价值就成十倍增长。没有1，再多的0也是0，零蛋的零。
佩服彭阳老师写人的功力，更佩服湖北省民族歌舞团领导推出这样一部保有野性生命力的戏的胸怀和勇气。
作者为武汉市艺术创作研究中心国家一级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