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钢教授为小说画的钢笔画
□杜青钢
近日,由武汉大学外语学院原院长杜青钢教授撰写的小说《一凡教授》由海天出版社出版。本书“教授写教授”,以江都大学文学教授刘一凡为主线,辅以留法学者谢峰、商人尚品两好友,围绕教学、晋级、申报博士点等,讲述了江都大学2000年至2012年间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今刊发杜青钢教授撰写的后记兼创作谈,以飨读者。
贴着经历飞,离地三米是最佳高度
我以教书为业,长期敬奉文字。
不经意间,却做了一件实在的事儿,在网上,我写了十几篇小小说,点赞多多。我抗不过虚荣,隔三岔五地写,两年后,出了一部微型小说集,练了笔,贮备了许多有趣的瞬间。
眼高手低又一年,开了花,仍不结果,却找到了几个楷模,比如美国的卡佛,他简洁柔婉,琐得滋润,为长篇小说提供了新视野。芥川龙之介巧妙糅合东西,节奏绮丽,语句耐读。拉美的魔幻依然有现实意义,加缪不同凡响,在他的文字里,有我谋篇的筋骨。
曾读得一句话,大意说,作家先要会走,再贴着经历飞,离地三米是最佳高度。我添补两句:遇山高高飘,逢水恣意柔。那日去珞珈山漫步,我抓住了千禧前来武大的一个瞬间,往后拖出十二年,心头猛然一亮,基本结构出来了。岁月匆匆,至2019年12月27日,我来武汉大学已二十年了。
珞珈山藏龙卧虎,有狼,有野猪,还有狐狸。二十年来,我经历了很多,感受不凡。十二是一个生肖轮回,每个动物背后站了一堆人,每个人垒一堆故事。十二里含两个六,六六大顺,也是一个说口。投实而言,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辉煌时段。
主要说大学里的事,也写家庭,写友谊,写情侣,写黑白道。外加一座山,一条蛇。蛇称小龙,弯曲之间,蠕动着一个民族的身形。我知其恶,守己善,为天下溪。远离堂皇的聒噪,安然散步,从容聊天,悠闲喝茶,还要授课,煮饭,打牌,做那个事。我的笔头比较温柔,因为生活充满暴戾,四周弥漫谎言,我不想在文字里继续血腥。这是善良的抽象,也是浪漫的无奈。
一部小说能吸人,离不开以下五要素:经历独特,故事精彩,语言卓越,知识取胜,文体新颖。我的取舍以此为标准,多余的字,一个也不留。尤其注重可读性,努力为汉语做一点贡献。
二十余万字,整整写了两年,沉淀三季,又改二十八个月,润色半载。去岁遭遇病毒,再度修改。新冠白了肺,透亮人生,洗练了我的篇章。前后加起来,可谓十年磨一剑。行文时,我压根不想出版,却有一个奢念:敬向时间求青睐,祈望几百年后,我的文字还有人读。这个要求很高,我只能脚踏实地,尽力而为。
不写我,出不了精品。只写我,上不了档次
小说的立足点是作者本人,不写我,出不了精品。只写我,上不了档次。用冯唐的术语,这也是一条金线。于是,我从罗兰·巴特那儿借得一句话:从我走向他人。思索一年半,我设计出三个主要人物。刘一凡,谢峰,尚品。一主二辅,一个好汉两个帮。人称三剑客。尚品是读了博士的儒商,寄托了我的财梦。
为了与我拉开距离,我让一凡做了汉语教授,主攻中国当代文学。他魁梧,我偏瘦。与我一样,谢峰教授法语,却一米八九,高我二分米,且一头卷发,比我漂亮得多。外貌一改,文字的内力、背后的经验触感都得跟着变。
比如说接吻,伊含小巧玲珑,谢峰手揽纤腰,必须低下头,激奋时,还得弯弯腰。我老婆一米七五,我常常要踮脚。身体加三寸,完全是两种感受,两种应和,两种写法。我必须从自己度向他人。踮脚迥异弯腰,口对口,高低又一样。此乃我与他的合一,含有写作成与败的玄机。
挑战最大的还是当中文教授,我却不慌张,虽够不上胸有成竹,也可称得天独厚。我与武大文学院接触最多,交了一帮朋友,常在一起吃饭喝茶讨论斗地主,通称吃喝玩乐。耳濡目染,我学到许多,对那个环境比较熟。
我的楼上,住的全是中文系的著名教授,如省作协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专家樊星,长江学者尚永亮,唐宋文学高手王兆鹏。《一凡教授》中的文学大数据是从王教授那儿借来的。宋代贬谪作家七讲变自尚教授。文学风景研究名师张箭飞是我师妹。我还带了两个中文系攻法国文学的博士后。
樊教授与众多作家有来往,掌握大量文学隐私,还有典故。某某某爱什么,厌什么,他都一清二楚,说起来头头是道。我们是中学同学,交往更密切。小作初成后,他读了全文,提出许多宝贵意见。
多在文字上下功夫,敬向时间求青睐
长年教法语,敢让主人公在中文系当教授,于我,得益于几十年的积累,也带几许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念本科那几年,我每周在阅览室待三四个下午,专心品读中国当代文学。寒暑不断,风雨无阻。总带个小本,外加一瓶白开水。
又去拜读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啃了近三十本,印象深刻的有《尘埃落定》《白鹿原》《一句顶一万句》。《推拿》和《繁花》各具特色,即将读王安忆的《长恨歌》。当代作品也看一些,比如班宇的《冬泳》、双雪涛的《飞行家》。新人各有活力,表达更个性,少了道貌岸然。
还要单个的整读,这是许多成功作家的经验,把一个作家读完读透,下笔更有气度。因此,我集中精力啃了贾平凹、冯唐、卡弗,几乎一字不漏,六分之一回了锅。有些篇章,我能度出作者运笔的微妙心机。
洋为中用,再读几部法语原版小说,主攻乌勒贝克、迪昂和莫迪亚诺。进入法语,可以拉开一定距离,人更冷静,有力气砍去汉语不舍的段落。忍痛割爱很重要,一部小说的成功不在于你写了什么,而取决你省了些什么。《受戒》的作者汪曾祺说得好,小说的核心魅力在于虚与实的经营。
还有热手的书,也称润韵。写作之前,目染半小时,拉拉节奏,养一养气。不贪多,慢慢嚼。古代的,取《红楼梦》,后来投靠三言二拍,其文言与白话的交合更有意趣,只可惜,许多生动词句如今都陌生了,湮灭了,例如:走作,洪炉点雪,甚是次第,等等。或许还能推陈出新。
再要么,润以宋词,重点吟诵苏轼、柳永、李清照、李煜。那里有地球罕见的气韵。修改文稿时,我常读仓央嘉措。或看高阳,两岸在我书里合拢。当代的,取张万新的《马哈鱼的诱惑》,润冯唐的散文,阅览《活着活著就老了》。
猛然想起三峡,游轮像一支笔,在绿水间抒情,接近瞿塘,诺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对我说:C’est en lisant que l’on devient écrivain (读书才能成作家)。粗略算了一下,围绕《一凡教授》,古今中外,我读了六十几本书。丰收于精读,得益于复读。穿悟卷册的核心,一本书可抵十本书。
我起步晚,底子薄,再读六十本,也未见能成作家,充其量,是个码字的。读书却充实了我的生活,悦我忘去时间,还促进了我的教学。
把地球看成宇宙的一粒尘。多在文字上下功夫,敬向时间求青睐,祈望我的作品,几百年后还有人读。这个要求很高,十有七八达不到,但我可以脚踏实地朝她走去,一如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