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剑与漳河水库

荆楚网 2019-04-22 15:39

文/沈虹光

越王勾践剑与漳河水库有什么关系吗?著名考古学家陈振裕先生在自己的专著《越王勾践剑》中讲述这把青铜剑的发现,却是从漳河水库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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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1965年,陈振裕25岁,福建人,瘦高个儿,喜欢打篮球,一口“闽普”,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分配到湖北省博物馆才一年,到漳河水库是做考古调查的。

沮漳两岸自古是著名的农业区,山冲平缓溪沟短浅,稍晴不雨即发生干旱,雨多量大则山洪爆发,沮河就是以“暴戾恣雎”而得名。能不能想法子治一治除害兴利呢?1958年漳河水库动工了。

“江汉沮漳,楚之望也”,这一带又是楚文化发祥地,文物遗存非常丰富。水库工程指挥部有文化,懂历史,水库修到二、四干渠时,就呼叫文物部门,赶紧来看看吧,可别把地下的宝贝给弄伤了!省博就把年轻的陈振裕派来了。

在学校时,陈先生跟着老师参加过京郊怀柔水库考古,还去过安阳殷墟大司空村,一大群学生羊群似的,老师指哪儿奔哪儿。现在就他一个人,瘦瘦高高的站在偌大的丘陵山地跟前,怎么下手?还有两个技术工人,也看着他,等他发话。

巧了,主持安阳殷墟发掘的前辈大师李济先生正是荆门钟祥人,李先生讲过一个找网球的故事,一个网球掉到一大片茂密的草地中,又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掉入的,你该如何找?唯一正确的方法是把草地划分成许多行,一行一行按部就班地去找,这是最科学最简便的找法。

不知道陈先生可曾听过这个故事,反正他就是勾下瘦高的身子,低着头开始了一行一行地寻找。

五十多年后,已是著名考古学家的陈振裕先生在著述中回忆,当年漳河水库的设计者很过细,为了避免占压农田,二、四干渠多选在丘陵地段和荒野上,远离乡镇,这就给考古调查的食宿行带来很大困难。八月酷暑,挥汗如雨,扛着探铲等考古工具,背上还要背个鼓鼓囊囊的背包,装着蚊帐、被单、换洗衣裳等生活必须品和相关资料,由漳河水库总干渠渠首闸起步,经荆门进入钟祥,全长90多公里,有时候连过夜的地方都不好找,洗澡就更不能奢望。

指挥部很支持,给了渠线图,可施工时改道了,没有施工图,指挥部就派一个大队干部引路。碰到再次改道的地方大队干部也迷糊了,就找桩号,边找边调查。陈先生走中间,两个技工一左一右,三人并行,拉网式地前进,生怕遗漏任何文化遗存的迹象。90多公里的四干渠走完一无所获,转头回荆门,沿着二干渠的桩线,又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坚持不漏掉一个桩号。

有些很笨的办法,往往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这么一步步地走着找着,终于在纪山西边与八岭山东边发现了有封土堆的墓葬25座,无封土堆的墓葬30座。

陈先生是这样写的:“这次漳河水库二干渠考古调查中,发现25座有封土堆的墓葬,竟然揭开了此后人们研究八岭山密如繁星的封土堆墓是明墓还是楚墓,以及八岭山楚墓与楚都纪南城关系的序幕。”

02

漳河水库的施工也是笨办法,没有任何机械设备,指挥部唯一的旧吉普车还是跟驻军讨要的。原始的肩挑背扛,跟上古神话中大禹治水一样,高峰时十几万人往上扑,非受益区的农民也来了。

怎么由考古联想到漳河水库了呢?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因为金龙泉。去年夏天,楚天都市报邀请我做“三千里汉江人文行走”采风是金龙泉独家冠名赞助的。开始不大情愿,难道还要写啤酒?主持采风的记者连忙说不用,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沿着汉江走了七天,果然没有沾金龙泉的边儿;回来写了七篇采风随笔,也没有提金龙泉一个字儿。也怪它不在汉江边,想写都插不进去。过后回访金龙泉,知道他们以漳河水源酿造啤酒,有漳河情结,便也去漳河转了一圈。

以前也去过漳河,知道它水好。行走汉江之后,对水的感想又不一样了,开水龙头不会肆无忌惮,一瓶矿泉水没喝完也舍不得丢,知道有水没水、水好水坏对所有的生命是怎样的生死攸关。淡水是“世界上最基本的、最不可缺少的资源”,也“正在逐步消失”,“全球水短缺有可能造成21世纪最严重的生态、经济、政治危机”!2008年国内翻译出版的优秀科普著作《水资源战争》中,国际全球化水资源委员会主席莫德·巴洛与合作者向人们发出了这样的警告,振聋发聩。

“钟祥人喝漳河水,喝成了长寿之乡”是笑谈,但喝漳河水的城区许多退休老人不肯跟儿女到外地大城市生活,就是舍不得这一口好水,却是实实在在的!

站在游船甲板上,临风畅游,导游会放下吊桶汲水,用小杯舀出来请客人品尝。北方来的客人反应会比较强烈,大呼小叫,说水好清甜。武汉人则会打听漳河边的房价,考虑买房度假了。

观音寺大坝已经成了著名的旅游景区,斜坡式的坝身披着齐齐楚楚一丝不乱的绿色植被,养护工行走的小道由赭色砖块铺出,纵横交错,犹如在绿色上划出了格子,非常美观。难以置信的是,这座半个多世纪前修筑的大坝竟然没有用钢筋水泥。不是不用,是没有,只有像古老的大禹治水一样挖石取土。当然得是粘土,最好是观音土,这也是古人传下来的经验。附近有一片山,遍布尖锐碎屑的砾石,花草树木瘦筋筋的怎么都长不肥壮,据说就是修大坝时把好土都取光了。

一担一担往上挑,一块一块往上垒,喊着号子夯土砸石,主坝副坝延绵十多公里,宛如一条水上长城,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这就是由考古联想到水库的第二个原因了,感觉这些人都有点相似,都是那么心无旁骛,一根筋,勾着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孜孜不懈。

03

那一年,1958年,高向雄22岁,正是烟墩乡共青团书记。幼年失怙,跟着小脚母亲种地,堰塘挑水,人小力单,摔了多少跤。修建漳河水库就是改变贫穷落后的现状,就是创造美好幸福的明天,对此他坚信不疑,也是一根筋。

启动定在具有纪念意义的7月1日,24岁的栗溪区副区长郑克文,组织了五位修过路放过炮与石头打交道饶有经验的民工,在林家崖放响了漳河第一炮。

高向雄与妻子一起上了工地。“杨家将,一起上”,60岁的母亲也不落人后,到工地“娃娃班”给大伙带娃娃。

转年正月初二,夫妻俩又奔向观音寺大坝。一人一辆独轮车,装着工具、铺盖、换洗衣裳和饭盒,吱呀吱呀地行进在民工队伍中。一个烟墩乡竟出动了四千多人,络绎在通向大坝的路上,摩肩接踵,项背相望。

工地上住茅草棚,睡树枝床,两班倒,一班12小时,吃的是一半米一半树叶的“双蒸饭”,一个月七块钱伙食补助,饿着肚子干。高向雄是著名的“漳河共青突击队”队长,库区搬迁,家中11间瓦屋拆掉修了学校,园后的黄楝树、栗树、檀树、柏树砍去给水库木工厂做了模板,父亲和祖辈的坟茔淹入水底。如今每个清明节,他都要到水边放几挂鞭,存寄心念,以示祭扫。

高老先生如今80多岁了,写作为乐,在《荆门报》《老年报》《湖北日报》上发表了许多文章,主题都离不开漳河水库。

听说他在家中辟出了纪念室,搜集了不少当年的物件,很想见一见。电话联系,听说正在住医院,就有点担心。见面发现精神很好,声音洪亮,不像病中之人。他笑说是老年的小毛病,住院检查调养,无大碍。

听说谈漳河水库,护士长热情地让出了护士站,端来了茶水。高先生做了准备,从家中拿来一些资料,还有一面“漳河共青突击队”的旗子。我看面料是尼龙的。他说,对,是新做的。当年生活太苦,被子都是破破烂烂的。离开工地时见旗子没人收捡,就顺手带回家做了被里。这是复制品,字样都是比照老旗子做的。汛期保大坝时,他举着旗子领着队员发誓,写血书,“要用我的汗水换来水库安全,要用我的生命来为人民造福”。

我说,为了后人喝的这口好水,老辈子们受苦了。不料话音未落,高先生就红了眼眶,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也不敢往下说了,不忍心。我读过他写的文章,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大的尤其聪明伶俐,小嘴儿很会说话。困难的那年,他和妻子在工地,两个女儿由老母亲带着,吃的是食堂端回来的树叶稀饭,一病二饿,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大女儿临死还喊,爸爸我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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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1958年,饶民太49岁,担任了漳河水库工程指挥部总指挥长。有人说他是修水利累死的。

1952年担任松滋县长时就遭遇荆江分洪。合龙口激流汹涌,一个浪头砸下来百十吨的木船都成了两折。运石船退得远远地不敢上前。是他抓起撑篙第一个跳上船,高声喊道:“要死我先死!跟我来!”船工贾新华被他感动,也抓起浆跟上去。木船在激流中就像一片枯叶,死里求生,他用撑篙拼命抵住水的冲力,用水的分力把船靠到枕架边,后面船只才一个接一个地开了过来。

1958年到漳河,已是奔五的人,住工棚,上大坝,吃“双蒸饭”,除夕夜提着马灯一个个工棚地嘘寒问暖,检查安全设施,小腿就是那时开始浮肿的。

1969年,洪湖长江干堤田家口溃口,洪湖、监利两县被淹,二十多万人逃离,省长张体学点名把被审查批判的他“解放”出来指挥堵口复堤。他遂“解放”技术人员,制定方案,一个多月里,技术人员与民工换班,他不换,指挥员无人替代,一直坚持到复堤成功。

抗日时他是游击英雄,被日伪视为眼中钉,收买杀手行刺而未遂。新中国水利建设,他是指挥者,又是行家里手,在厚厚两本《饶民太史料专辑》中,就有他尊重专业技术、吸纳民间智慧、果断决策处理水患危机的事例。

1972年,肺气肿、心脏病已经很严重,仍坚持考查洪湖主隔堤,实地发现问题与技术人员交换意见。再上车时,坐进吉普车前排座位,双腿却在车外不能动弹。一位技术员上前,抬起他的腿往车内移,才发现他双腿已经肿得好粗了。

人们把他安葬在观音寺大坝左近的崖岸上,俯瞰他至亲至爱的漳河,春秋共雨,日月同辉。

05

漳河水库长期接受国家级的专业水质检测,“106项指标全部达标”“锶元素含量高”“桃花水母频频现身”。一位当年的建设者唏嘘感慨道,科技能测出水中的各种元素,却不能测出水中的血和泪。

1959年3月29日,雨后涨水,观音寺大坝工地五座便桥四座被淹,仅二号桥可供通行。晚间交接班时近千人来往,便桥不堪重负轰然垮塌。岸上人急疯了,烧着工棚照明救人。饶民太与总工程师远在丹江开会,现场的副指挥长刘干救人抢险,心力交瘁,清晨才满身泥水地回到指挥部,躺下小憩,再也没有苏醒。那座绿意葱茏的小岛上,有一个烈士陵园,香烛鲜花不断。

我问一个金龙泉人,怎么会动念设定一个“感恩漳河日”?他认真地注视着我,反问,怎么能不感恩呢?

在漳河走了一圈,我也重复了他的话,是的,怎么能不感恩呢?

每年3月22日“世界水日”,也是金龙泉的“感恩漳河日”。他们持续开展护水节水的公益活动,感恩漳河,感恩每一位建设者,希望大家都来保护水源地,保护水资源。

06

还是1965年,天气渐凉,陈先生来到了二干渠渠道正中的望山1号墓。

他刚刚完成了沙冢墓地的发掘。那是他第一次带队发掘楚墓,也在二干渠上,白天在工地忙碌,晚上在油灯下阅读,学习以往的楚墓考古成果。他这样写道:“一天晚上读书时看到长沙五里碑406号墓的椁盖板上铺有一层竹席。因此,第二天上午到工地后,我先亲自动手,在椁盖板上的四角找到铺在其上的竹席,然后大家一起清理”。“竹席刚刚出土时,篾黄呈淡黄色,篾青呈淡青色,接触空气后,逐渐变成灰黑色,无法揭取”。这座楚墓早年被盗,但还是出土了不少文物,其中不乏珍品,陈先生用“初尝喜悦”形容这里的发掘。接下来就是让他终生难忘的望山1号墓了。

仿佛有某种预感,陈先生又做了一次勘察,确定仅凭他们三人很难完成这里的发掘。他向江陵工作站汇报,工作站向馆领导汇报,馆里抽调了照相、绘图、文物保护等方面的人员,文物工作队队长谭维四也到现场主持,并得到水库指挥部一如既往的支持,增派了协助工作的民工,腾出望山小学教室作临时库房,大规模的考古发掘开始了。

12月25日,开始清理内棺,取出的诸多文物中有一把插在黑漆木鞘里的青铜剑。为了尽快清理,陈先生并未打开看,一并交给了临时库房的管理员。

12月26日,继续清理,陈先生准备揭取内棺雕花板上的竹席,忽听人唤,要他马上去库房。原来是国家文物局派来的文物保护专家胡继高先生,他刚刚清理了陈先生取出的那把青铜剑,发现它不仅十分精美,剑身还有字体奇异的两行八字铭文。陈先生和现场的人都震惊了。正在工地指导工作的著名历史学家、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方壮猷先生和谭维四队长也赶到库房。

铭文是什么内容?剑的主人是谁?

陈先生记得在北京大学读书时,高明先生上古文字课,讲过吴越地区的鸟虫书,与剑上铭文字体十分相似。仔细观察有的字仿佛认得,有的又很迷惑。陈先生说考古学具有魅力,如同福尔摩斯探案,“真相就在你的眼前,看你如何去破解它。考古人员必须具备各方面的综合素质,才能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

方壮猷先生与工地的考古人员,对剑上的八字铭文进行了分析研究,对六个字达成一致意见,即“越王□□自作用剑”。按照惯例,这□□应是某位越王的名字。这位越王是谁呢?

1965年12月28日至1966年元月上旬,在方先生领导下,将临摹、拓片、拍照的剑铭和相关资料分别发给全国十几位著名的考古学、历史学、古文字学专家,征求意见,请他们做进一步鉴定。半个多月,十几位专家,40多封频密来往的考释书信,各抒己见,百家争鸣,切磋交流,展开了一场盛大的学术笔会,最终意见趋于一致,八字鸟篆铭文为“越王鸠浅(勾践)自乍(作)用剑”。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先生复信也明确表示:“越王剑,细审确是勾践之剑”。

“2月下旬,方先生将剑铭考释的‘越王勾践自作用剑’的结论,再次函告各位先生,大家都没有异议,这次盛大的‘笔会’,终于落下帷幕。”

也就是这一年,1966年,历时八个寒暑的漳河水库竣工,全面发挥效益。为17·37万公顷农田供水,为工厂和城区提供生产、生活用水;枢纽拦截、错开沮漳洪峰,减轻荆江大堤防洪压力,保护下游2万公顷农田和15万人口;灌区粮食总产量增长到14亿公斤,每年提供商品粮5亿公斤,成为湖北省重要的商品粮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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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2011年,梅德才老人76岁。适逢又一届“金龙泉感恩漳河日”,举办了“寻访慰问筑坝劳动模范”活动。作为饶民太的警卫员,也作为筑坝亲历者,梅老受到盛情邀请,重返漳河。

纪念馆内,金龙泉员工亲手为饶民太制作的塑像栩栩如生。梅德才久久地伫立在饶民太雕像前,感慨地说:“能够喝到这样好的漳河水,真是幸福啊。”

陈振裕先生至今感念漳河水库指挥部,沙冢墓地与望山1号墓都在水库二干渠上,出土青铜器、陶器、玉石器等文物上千件,越王勾践剑更是保存完好、寒光逼人、刃薄锋利、铸造精工,具有极高的历史、科学和艺术价值,赢得“天下第一剑”的美誉,成为湖北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陈先生说,如此重大的考古发掘,没有水库指挥部的大力支持是及其困难的。

考古人也特别乐意将成果与群众分享,在望山1号墓坑上,举办了考古图片展,选择部分文物在坑边展示,安排专人讲解,晚间在望山小学教室里放映幻灯片,声名远播,观者扶老携幼,络绎不绝。

在《越王勾践剑·余论》中陈先生写道:

“越王勾践青铜剑,为什么葬于江陵望山1号楚墓呢?”

“越王勾践剑流入楚国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重重的历史谜团,至今尚未解开,等待人们继续探索”,“在探索过程中共享快乐。”

“越王勾践剑,不仅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灿烂青铜文化的历史见证。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受到许多启迪,传承这种奋发图强的精神,为建设民富国强的伟大祖国,再创辉煌。”

(2019年2月19日)

沈虹光(中)在漳河。左为英博金龙泉啤酒(湖北)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刘燕。

沈虹光(左二)在漳河源头采风。右二为金龙泉集团董事长、英博金龙泉啤酒(湖北)有限公司董事长谢模志。

沈虹光(左)在漳河源头采风。右为金龙泉集团董事长、英博金龙泉啤酒(湖北)有限公司董事长谢模志。

越王勾践剑。(楚天都市报供图)